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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5章 宫梅(2 / 2)

其实这些都还好,只有入了夜的宫城才是略显寂寞的,点起几处灯火,偌大寝宫只有赵吉自己一个人,幽深、空旷,宫女宦官站在角落里永远都没有声音,只有偶尔殿外有内侍提着灯笼走过,响起的脚步声才会让人觉得这是尘世,之前的时候,偶尔叔父会过来看自己,甚至给自己讲一讲故事。

赵吉最喜欢的故事其实不是那些金戈铁马或者权谋算计,而是叔父早年间在山林里行走的事情,参差的巨树,流动的清泉,堆叠的落叶,越过山头便能看到万丈霞光--叔父在讲这些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很淡的笑容,比平日里要柔和很多,有时候赵吉也会做这样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片莽莽群山中,自由、轻快,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只是欣赏着一路的风景,寻找着可以安定下来的地方。

然而自从叔父去了前线,偌大寝宫里再不会有第二道声音,赵吉便常常做噩梦了,他总是梦见一脸血的父王,还有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母妃,陪伴自己长大的乳娘,教过自己踢毽子的护卫...

他总是跟自己说,叔父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叔父对他好不好,他是可以感受得到的,如果叔父真的只是把他当成皇位上必须存在的招牌,那么叔父其实没有必要做那些事情,不用担心他不吃蔬菜,也不用担心他不好好读书...他经常想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两面呢?朝堂大殿上叔父是威严的,是冷漠的,但是在远离那座宫城以后,叔父又是那么温和和亲切,有时候赵吉甚至觉得,或许自己的父王在某些事情上,也做得没有叔父好...

叔父,呵,叔父,这个称呼当初是怎么叫出来的呢?当一整个齐王府一夜之间便变得空空荡荡,茫然恐惧得像根木头似的他坐上那辆马车南下,却在半途看见那张掀起车帘的俊朗年轻的脸,鬼使神差的便叫了出来,这个称呼似乎让他获得了一丝安心,好像这样就可以和顾怀真正扯上一些关系--对于一个孩子,一个突遭大变的孩子,他还能做点什么?他应该厉声强调自己的血仇,以年幼天子的身份谴责那条似乎要择人而噬的黑龙么?

他不敢,他只能缩在马车的角落里,静静地听着叔父的安排,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叔父一眼,好像那样便会隐藏不住自己的恐惧与绝望。

那时候他满心都在想等待着自己的结局是什么,是幽禁?还是被逼着禅让,然后斩草除根,他觉得自己对叔父最大的作用就是给百官一点颜面,给天下人一点颜面,太子二皇子两脉加起来就只剩他赵吉一个人,再杀就杀绝了--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到了北境之后叔父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一个虽然在礼法上名义上是皇帝,却需要照顾的孩子。

没有逼迫,没有幽禁,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跟着叔父或者卢老读书,然后去巷子口和几个同年纪不知道他身份的孩童一起玩,叔父常说天下如何大魏如何不应该压在一个孩子身上,于是他就真的过起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活。

就连仇恨,他那从来不敢提起不敢表现出来的仇恨,叔父也大大方方地从不避讳,叔父说希望他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过世界,再决定恨不恨,仇恨这种东西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力,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之类的屁话说都没必要说,如果赵吉在长大懂事之后觉得这件事值得恨,那么叔父再背上一份仇恨又何妨?

其实很多时候赵吉都想说按照叔父您的逻辑,以德报怨一笑泯恩仇之类的都是屁话,那么不应该把斩草除根这件事贯彻到底么?叔父您不信佛不信道不信儒家大义,那为什么不干脆把您一贯的处世哲学贯彻到底?

最终他没有问出来,或许是畏惧答案,也或许是觉得没有必要,但很多时候他都能从叔父的眼神里感觉到,叔父也许是真的希望他能成长得开心快乐一些,不要被那些仇恨压得扭曲,更不要让自己的人生被仇恨消磨掉意义。

北平宫城御花园里的赵吉抬头看着天空,突然有些难过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叔父就不能像个史书里的权臣一样,不择手段地攥取权力,哪怕是欺负孤儿寡母?为什么叔父就不能对他再残忍一点,再冷漠一点,幽禁也好,放逐也罢,起码能让他继续恨得起来?

那是他的父王和母妃啊!那是一整个齐王府的人!叔父你既然手上沾了血,又为什么不沾得更彻底一些?你就应该杀光所有反对你的人,你就应该冷漠无情残忍可憎,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仇恨,继续隐忍,直到有一天窥见那个机会,把所有的一切全部还给你!

--而不是现在这样,会在读书的时候温和地讲着书里的道理,会在睡前偶尔给他讲以前的故事,会教他习武给他说一说尘世里的江湖,会带他出游带他巡猎,会担心他不好好吃饭担心他过得孤单。

会像一对父子一样,牵着他的手走在北平的青石板街上。

年幼天子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蒙上了些朦胧,察觉到以后,他猛地低下头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好像担心被谁看到。

到时候天子“怨望”的消息多半又会在朝堂上掀起一些风波吧?

风拂过花园里的梅花,带着些北方凛然气的寒梅在寒风中俏立,已经到了该练武的时间,该换下保暖的冬装去阁楼里习武了,赵吉站起身子,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一道身影从远处迈着碎步跑过来,见到赵吉便叫唤一声:“哎哟,万岁爷,这天气冷的,您可别着了风寒!”

“什么事?”

宦官挥舞着手里的信件:“靖王爷从前线发来的信,直接送进的宫城,奴才可不敢偷看,还请陛下亲启...”

听到是叔父的信,赵吉赶紧接过展开,只是略扫了一眼,他的瞳孔里便浮现出了些许震惊,随即是茫然与惊恐,到了最后,则是某种做出决定的释然。

话语很短,除了简单提了提西京道和中京道的战事,剩下的便是寥寥几句。

但偏偏是那寥寥几句,让赵吉的心跳加快了不知起来。

他看向宦官:“西京道与中京道收复,魏辽决战,就在眼前,传旨下去,朕要亲赴前线,与叔父并肩作战,御驾亲征!”

宦官呆住了,一旁的宫城禁卫也呆住了。

然而赵吉那张小脸上却满是坚毅,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他的手间,露出了信件上的一句话。

“...会很精彩,也很有宿命感,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