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得很像我。”他说,“照片里看着像江靖,其实神还是像我的。”
林均张嘴想反驳,林净道竖起两根手指悬在他额上,将按将不按地停在那里,止住他未出口的话音。
“我好久没见她了。”他说,两道缺少力气的视线穿过那两根指头,刺向手的主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林均答道,“她活得挺好的。”
“是吗?”林净道反问的语气很平和,“我好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孟医生说这两个月都没见过她。”
“哦,你还认识孟医生啊。”
“你妈妈是我介绍给他的病人,他经常跟我交流情况,”林净道说,“她很听话,知道自己有病,每周都去看病开药,一次都没落下。”
林均听着这些话从林净道嘴里不痛不痒地吐出来,心里滚起一股极深的憎恨,这憎恨却又无能为力,让他很不甘心。
他的目光不知何时转到了林至的方向,林至也在看着他。
强大的人不需要温柔眼色,一个专注的视线足矣。
林均的心里平静下来,自己挪开了视线。
“孟医生给我看过会诊单,自从你开学以后,她就没再去那里拿药了。”林净道继续说。
“不治也没什么。”林均抬起头,平和地注视着头顶上的父亲,无所谓地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病,还能要命吗?”
林净道默然片刻,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僵硬的笑,“……当然不能,”他说,脸上的肌肉被笑容带得很古怪,“她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林均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杵在眼前的东西太不讨喜,他又忍不住想看林至了。
站在房间一角的林至靠着墙,神色淡淡地往窗外看,仔细分析他的嘴角,似乎还能找到一点厌倦的下撇。
“你多久没见你妈妈了?”林净道问道。
林均把视线的焦距收回来,镇定地放到林净道身上。
老妈大名叫江靖,他不常想起这两个字,毕竟“妈妈”是一个排外的身份,至于其他的名字符号、象征形态,在这个身份面前都无足轻重了。
他心里莞尔。
江思,无疑是潜意识替他决定的名字。
他怎么从来没想过这名字的深意呢?
林均一直以来都想把名字改成跟老妈姓,但是改成江均有谐音的歧义,最好的办法是彻底换个名字,有一次和老妈旁敲侧击地表示过这个想法,只是开玩笑的语气,老妈的态度却出乎意料地严肃,他从此再也没提这事。
多久没见老妈了?开学送他来学校后,竟然就没有往下的记忆了。微信的交流也停滞在三个礼拜前老妈说要出差,让林均不用回家。
“不觉得奇怪?”林净道好像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淡淡地笑着问道。
“我不是来听你分析我妈的。”林均说,“我不想听这个。”
林净道久久凝视着他,最后摇头笑了笑,“你说得对,你妈妈是你的事。”他短促地咳嗽了一声,“不说这个了,说说我吧,这个你想听吗?”
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年轻男人,一头一脸的汗,眼里都是红血丝,瞪着那张空荡荡的病床。
几秒之后,男人的嘴顺理成章地张开,嚎啕声从里面爆发出来,嚎着嚎着,就顺理成章地扑通跪到了地上。
哭声里隐约可闻几声残碎的爸,林均默然地看着,歪解出一些生不同命的怜悯来。
要是林净道此刻轰然倒在他面前,他最多生出一点失去答案的落寞吧。
他是来找答案的,不是发挥青年脾气,重拾少年叛逆,控诉童年不幸,哪怕他要像这男人一样为父亲跪下来,只要能得偿所愿,未尝他做不到。
“我想听,”林均说,“你费这么大力气让我来见你,就是来征求我意见的?”
隔壁床的家属还在哭,但是已经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林净道关切地望着那个跪地的男人,很为之动容的样子,过了一会才把视线扭转回来,向林均微弱地笑了一下。
“今天叫你来……是要给你一个东西。”
他回头看了林至一眼,林至收到他的目光,把手伸出窗外,打了个无声的手势。
林净道扶着床栏坐下,弯曲的膝盖不慎擦到了林均的腿,接触过程只有一秒都不到,但是林均清晰感受到骨头的嶙峋。
“下面这些人,都是病交给我用的,现在他在你身边,我还占着这个位子,不合适。”林净道笑了笑,“我想占也不能占多久了。”
“他们管自己叫白道人,因为我给自己起的名字是道长,你要是不喜欢,也可以换一个,他们都会听你的。”林净道说,把手放在床栏上,那瘦棱棱的五指搁在快有指节两倍粗的栏杆上,更显病态。
“以后病让你帮他做什么,你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做,他们没有病的能力,遇到棘手的事情,你要出面。”林净道说,又宽慰地笑笑,“不用怕,病会保护你的。还有林至,他会继续留在你身边一段时间。”
林均看了林至一眼,他仍然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淡地看着林均。
“你还没有完全驾驭第二人格,”林净道说:“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的脑子,他会把你所有的想法都当成命令,滥用病的能力去控制别人……其实你已经体会过了,是不是?”
林均没有说话。
“林至说他生病了,他就真的生病了,你在房间里录音不想被打扰,他就直到你录好才回来,你发现林至请的不是病假,是为了照顾我的事假,想要找他对峙,马上他就回家了……你没有发现你一直在心想事成吗?”
旧事重提,记忆里隐藏的答案被翻开了薄纱。
林净道说的都是事实,而且这样的心想事成远远不止于此。
公交车在不停站的东江高职停车,发脾气的爸爸在他面前不合常理的顺从,在上园的厕所里找到那面镜子之后,内心的恐惧让第一个想到的人立刻出现在面前。
他恍然记起林至离开东江那天,书记旁敲侧击地问他的立场,现在想来,恐怕也是担心他希望林至病得更严重。
“但是他的病好了,”林均看向林至,“为什么?”
“因为他可以不被你控制。”林净道说,他的语气很漠然,好像只是在解释一个工具的用途。
“只要他的身体里有你的血,他就不会被你控制。”他说,“我在很多人身上都试过,给他们注射我的血,看他们能不能摆脱我的控制,只有他可以。”
林均脑海中闪过林至那些动机不明的嘴唇攻击。第一次是林至住进来的晚上,第二次是他录完音林至从外面跑回来,第三次是他和陆野打完电话,第四次是他从1201出来,最后一次是他被江思占据身体。
林净道站起身,拐杖头在他手里颤颤巍巍的左右摆动,他走到林至旁边,一只手按上林至的肩膀,对林均温和地笑道:“世界上唯一不能被你控制的人,就算是我送给你的成年礼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