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还是贴着玻璃，他说：“它象征了什么？它就象征着跑啊，用力跑，往死里跑，可能有地狱吧，但不是它，你仔细看它了吗，白色的毛，银色的角，那么漂亮，怎么会象征地狱呢？但在它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孤零零的天地，如果真的有地狱，那也应该在它身后啊。它不是地狱，它是在逃离地狱。”
江眠浑身一震，他走到椅子旁，坐下来，脑袋趴在椅背上。
张飞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来当普通人类啊？
江眠慢吞吞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过了会儿，小声说：“算了吧，我想要永恒的生命，我，有那么个人，我想想他想的久一点。”
张飞走过来，他盘腿坐在地上，抬着头问他：“他叫什么名字啊？”
江眠想起高一，报道的那一天，班主任要每个人上讲台做自我介绍，根据座位顺序来。岳然倒数第二个上去，他说，大家好，我叫岳然。
岳就是岳山的岳，上面一个丘下面一个山，然是然后的然。
第一排有人小声嘟囔，上面一个丘底下一个山，那不是念岱吗。
岳然说，岱个屁，岱上面就是代好吧这位文盲同学。
全班哄堂大笑。
岳然就在哄堂大笑里说，我爸跟我说，他们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像山一样，然在古文里不是有什么什么的样子的意思嘛。不过我估计，他们可能也就是随便起的吧，然后再编个意思蒙我。
江眠说，他叫岳然。
他从办公桌上找了张纸，又从笔筒里拿了笔，一笔一划地写岳然的名字，然后给张飞看。
“他人还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但是也没好到道德模范那个档次啊，他长得还挺好看的，鼻梁很高，眼睛不算大，但是眼睫毛很长，他有一颗虎牙，在右边，他有一次在厕所里摔了一跤，虎牙把嘴都给磕破了。”
“他很聪明的！成天上课睡觉，作业要么不写，要么就早上过来直接抄，考试么就随便应付应付，但学习成绩还不差。他喜欢看漫画，喜欢火影忍者，还喜欢吃泡泡糖，打篮球，叠纸飞机……”
“他喜不喜欢我呢？我也不知道，”江眠的声音低下去，“我又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吧，我想他想的太久了，本来什么也没有也让我想到有了吧。”
张飞撑着脑袋问他：“他现在在那里呢？”
“我以为你会问我他怎么是男的。”
“男的女的重要吗？是人是鬼都不重要吧。”
“对，”江眠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眼睛有点酸，“不重要，不重要。他现在在哪里呢，我也不知道啊，我们那个时候，我们那一届，也不知道哪个校领导说的，贴光荣榜侵犯学生隐私了，所以就没张榜，我也不知道他考到哪里去了，在哪里工作，我高中毕业以后，再也没见过他。”
张飞站起来了，他问江眠，你想见到他吗？
“这又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
“你想见就能见。”
江眠抬起头，张飞把他从椅子上拖起来。他拽着他出了办公室，大步走过走廊，经过一间又一间教室，走廊好像无穷无尽似的，看不到头，可张飞拉着他走了几步，就到了一个楼梯口，张飞拉着他上楼，一圈，又一圈，他往下看，发现楼梯成了一个螺旋，还在旋转，他只能拼了命往上面跑，张飞还嫌他跑得不够快，不停催他，你快点啊，快点！最后他跺了跺脚，一下把江眠扛到肩膀上，带着他往上跑。
江眠感觉到了风，风吹过他的脸颊，张飞带他上了最高那层楼，还是教室，他指着最近的那个教室里说：“看，那个人是不是他！”
江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他真的看到了，岳然，还在上高中的岳然，穿着校服，就在教室里，他站在黑板前面，拿粉笔在写着什么。
数学题吗？还是别的？江眠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近，就要看到他，就要触碰到他，他很高兴，非常高兴，又很紧张，紧张得手心出汗，不知所措，他的视角一晃，重重地栽下去。
直到脸碰到地面，他才反应过来，不是他栽下去，是张飞跌倒了。
他立刻回头，整个人定在那里。
他看到张飞在慢慢变远，好像是张飞和他之间的空间在延伸，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他颤抖着问：“你，你怎么了？”
张飞手拍了下地面：“糟了！我忘了！我是普通人，你是机器人，我们不是一类人啦！”
“不是一类人……不是一类人又怎么了？”
“唉，你不懂！不是一类人，我们就不能当伙伴啦。总之我得走了，你一个人去找他吧，一定要找他啊！”
江眠还是不愿相信，他扯着嗓子问张飞：“你要去哪里啊？”
“我当然是去跟我的伙伴们在一起啦，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要找到他！”空间开始扭曲，声音也被扭曲，到处是回声，张飞的身后变成一个巨大的滑坡，他开始快速下坠，浑厚的声音不屈不挠地传过来，“找到他！找到他，你就有伙伴了！”
江眠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进教室，他走进去了，却觉得身体愈发沉重，他扶着课桌，岳然根本没看到他，还在写。
他艰难地往后走了几步，他一定要看到岳然在写什么。
视角变换，他又看到了那个奔跑的野兽，黑板不是黑板了，是一片闹市，有卖糖人的，还有卖小首饰的，卖波浪鼓的问他身边卖大葱的，你能不能走远一点啊，你这味道弄得我生意都不好了。
他的周遭万赖俱寂，但他就是听得到。
他还知道，野兽跑出去了，它跑赢了地狱，它跑到了人间，它最终还是跑到了人间。
江眠眼眶发热，他知道自己在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哭什么呢，哭野兽的胜利吗，还是哭他终于见到岳然了呢？
可他是在做梦啊，都是假的啊。
这时候，岳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可能也不是看他，是在看他身后的某一张课桌，某一粒尘埃。江眠在那一刻想，没关系，梦里相见，也算团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