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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归去来兮(1 / 2)

自金陵取道上达四川,一般人都会选择走水路,我例外。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是个非常怕坐船的人,因为会晕船,当年渡江时就曾经吐得一塌糊涂,连小命都险些吐掉了大半条。所以这一次,我能不坐船就不坐船,尽量在陆地上赶路。

一段水路一段陆路,走得零零碎碎,每到一个市镇留宿,我都会到药铺买些药材配药:舞柳给我的丹药效力很好,只是配得匆忙,药性冲撞了些,需要用其它药佐和;再者,此去前途未卜,不想死得太容易的话,身边还是多备些毒粉药末比较妥当。

这种行程当然只能以急急忙忙又乱七八糟来形容,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居然赶路赶得很“舒服”:每到一地,当地最大的客栈里总是有上好的房间替我留着,小二总是热情得不象话,离开时还坚决不肯收房钱;一匹马骑了几天就会从马厩里消失,原地会另外拴着一匹精神十足的马让我牵走……

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谁在关照我。

按理说,我该非常感动才是,问题在于,左回风的关照未免太周到了一些,别的还好。我实在不喜欢每天赶路都有人在身后不离不弃地跟着,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甩不掉,瞪不跑,明明素不相识却紧跟不放,偏偏又没有恶意只有好意,真是头痛极了。

从启程第二天起,我身后就跟了好几个这样的好心人。每隔几天,跟在身后三四丈远的人会换一拨,每次都是三个人。

有天乘船时,江上游放下来一只白帆上绘着一个大大的骷髅头的大船,乘着风势三下两下就到了近前,伸出挠钩不由分说就将我乘的船牢牢搭住。眼看几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般的大汉赤着膊,口里咬着刀跳过来了,船上顿时一片慌乱。两个艄公把橹一丢,抱着头蹲到角落里去了。我回头看看,那三个从昨天“换了班”起一直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人仍旧浑若无事般安坐不动:抽旱烟的老头子依然在抽烟,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依然挤在一起说悄悄话。

“把钱都交出来,饶你不死,敢说个‘不’字,老子立刻送你到江里喂王八!”一只满是毛的大手伸过来,“快!爷爷没耐心等!”

这么些年了,长江上的水盗还是这么不长进,连说的话都差不多。上船前自己熬的晕船药汤作用实在不大,瞥了一眼那只恶心的毛手,真想吐。

“吓傻了不成?”一张更恶心的脸凑过来,“小子,仔细一看你长得还真不错,该不会是姑娘扮的吧?”

眼看着那只毛手离我的脸越来越近,要不要废掉它呢?我指缝里已经藏了一枚银针,随时可以出手。身后突然一声咳嗽,拿着旱烟杆的老头子在船板上磕着烟袋,似乎总是磕不满意,气得用力跺了下船板,那个大汉身体突然跟着一震,噔噔噔倒退几步仍是立足不稳。一个趔趄倒仰,竟跌下船去了。

水花四溅间,江水晕起了两抹血红,落水的人杀猪般叫着从水中浮起,两只耳朵已经不见了。再看那个老头子又开始慢悠悠地抽烟袋,两个小姑娘轻轻笑着,耳垂上扇形的铁制耳饰已经各少了一边。

…………

三峡到了,山水连天起,青山峭拔,水色如黛。我坐在船头欣赏风景,努力想忘却腹中不住翻腾的草药和坐下船只逆流而上的龟速,发现没什么效果;扭头看看坐在身后笑眯眯的老和尚,头更痛了。

“施主何以愁眉不展?可愿赏面与老僧共酌一杯?”他刚刚取了江水,正在船舱里的小炉子上烹茶。

“……多谢,不必了。”

“可惜可惜,三峡之水中,上峡太涩而下峡太润,唯以中峡水不润不涩,不缓不急,最宜烹茶,待到船过了此处,施主便是想喝也不可得了,……”

“……”你的茶会和我刚刚喝下的药冲撞,只要一杯下肚,保证吐个地覆天翻,换了你你喝不喝?

“施主当真不喝吗?这可是千金难求的云南普洱新茶,长在大理洱海边上,钟天地之灵气,等闲难得遇上,……”氤氩茶香盈鼻,一个急浪过来,船又是几下大起大伏。

“不了,不……”又是一阵翻腾,我伏在船边大吐特吐起来,这一下发作积了好几天的份量,直吐得眼前发花。

老和尚好心地过来帮我拍背,一边惋惜地望着江水:“被施主这一吐,老僧暂时是不便江中取水了,好在方才已取了不少,足够这几天烹茶之用,善哉,善哉。”

“…………”

这尊茶佛已经与我同行三天了,而且好像还会一直同行下去,因为据他讲,他的目的地和我一样是唐门。自他出现后,左回风的手下就不再跟着我了,好像对他很放心。他是谁呢?僧袍、白袜、芒鞋,光溜溜的脑门上有几点香疤,白胡子、白眉毛,一笑两只细长的眼睛就眯成线,如果再胖一点、脸上再多些红光,简直可以去作年画上的寿星了。

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两件事,一是他走路点尘不起,显然内功极是深湛;二……是他千不讲究万不讲究,却非常讲究喝茶。

初见那天正在下雨,投宿时他拿了个钵盂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地接雨水,接满后又笑眯眯地向小二借了只炭炉,没多久客栈里就茶香四溢,清馨入骨,不知他是如何整治出来的。

武功高又嗜茶的老和尚,据我所知只有一个,就是少林派的缘茶大师。据说他当年投入少林门下时,法号原取为缘木,他却坚持要改为缘茶,说是尘缘可断,茶缘却绝决不可断。

缘茶在少林派辈分极尊,比现任掌门念智还要高出一辈,性喜云游四海,到处取水烹茶。这一回他打算往唐门一游,说是唐斐一年前曾一纸便条邀他到峨嵋山赏月喝茶,如今决定赴约了。

据说,天下第一庄少主左回风乃是他的方外至交……

用脚趾想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他的身份足以当得“大师”、“高僧”这种尊称,我目前只想在心里叫他老和尚,没有叫更难听的已经很不错了。

这个老和尚知道多少呢?左回风不可能把所有的事对他和盘托出的。

说到头来,左回风真是个不能相信的家伙!我当初明明对他说过“不要插手”,他也亲口答应过“只要与左家庄无关,我没有理由插手”,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竟然不算数!这不叫插手什么叫插手?

可是好像也没有特别生气,仔细想来居然心里还有些开心,有些挂念,真是没用……

结果这一路走得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就是累了点。

常言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不过对我和缘茶来说倒还好,既使雨后的山路滑不留足也可以如履平地,脚程比一般人快得多。渐渐地,峨嵋山已经近在眼前了。

峨嵋山方圆三百里,在四川境内堪称第一名山,苍郁险峻,其中灵妙之所,我当年曾一一游赏过。

唐门,就隐在峨嵋一处山麓中。

愈近唐门,心里就愈是慌乱,当初离开这里时,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回来。我抛下了门中一干已经奉我为掌门的元老、弟子;亲人、朋友,连一声交待也没有就走了,他们可还好吗?

还有唐斐,唐斐……现在怎样了?

多日来一直压在心中的不安随着双脚一步步前迈开始不断涌上心头,越扩越大,越侵越深,近乡情怯就是这种感觉吗?我想我不只是近乡情怯而已,我对这个地方,是有愧的,无论是对唐门,对唐斐,还是被唐斐搅得一团乱的蜀中……唐斐,对于我这次回来,你又会怎么看待?

“今日内就可以抵达唐门了,施主却精神不振,若有心事,何妨说出来开解一番?”客栈房间里,餐桌旁,老和尚坐在我对面,一面沏茶一面开始套话,物以类聚,左回风的朋友不可能是老实人。

刚刚用过早饭就喝茶,既不合医理,也不合养生之道,我皱起眉头望着他轻轻推过来的茶盏:“不知大师何以这般嗜茶,我辈武林中人爱酒远胜于爱茶,酒能醉人,亦可助兴,茶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