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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繁花之处(1 / 2)

张开眼睛时身边是空的,左回风又离开了。

没有他躺在身边,雨斜风狂的昨夜回想起来就像虚幻的梦境。窗外的雨虽然没有停,也已变得若断若续,悄无声息地洒在窗纱上,隐隐映出一片碧水青山。

虽然昨晚没有问,依然不难猜出这是哪里。天盟四川分舵,原来不在闹市,而是选择了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比之峨嵋尤胜三分。

“你是说,峨嵋派和青城派今晨传来消息,两位掌门临时反悔不肯来了?”来不及起身,床头就多了个陌生人,还带来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来传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神态稳重而腼腆,恭恭敬敬坐在床前:“确实如此,是以少庄主一早就赶过去处理了。”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突然一红:“其它来宾也有几位突然告病返回,据说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唐掌门受了重伤,结果就……”

结果就想捡个现成便宜吗?武林中人向来如此,倒也不奇怪。我试着提一下真气,发现内息畅行无阻,虽然体内还有些空荡荡地发虚,内伤已好了七分,等到元月十五应该能大致痊愈。

只是要令两大掌门就此改变初衷,消息来源想必不简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乱左回风的计划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他的父亲。

父子当着外人直接对上,等于宣告左家起了内乱,总觉得老奸巨猾如左益州,不应该选择这样的方式……

我靠在床头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眼前还坐着人,不禁有些歉然:“有劳,不知阁下是……?”

他的脸又红了红:“在下褚隐南。”

我微吃了一惊,连忙道了声久仰。褚隐南这个名字虽不至于如雷贯耳,在川滇一带也绝对声名赫赫,因为他是天盟四川分舵的舵主,据说行事滴水不漏,十分谨慎周密。想不到本人不仅言语谦逊,全无架势,而且还一开口就脸红。

我想起寄居天香楼时,唐梦送来过一份有关左回风的宗卷,里面有这个名字,连名字在内一共只注了两行字:

褚隐南,二十五岁

原剑南霹雳堂门下,二十岁遭逐,现天盟四川分舵舵主

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左回风临走前可曾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少庄主说今晚必定回来休息。”褚隐南第三次脸上一红,“唐掌门不必心焦。”

“…………”愣了一下,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有点发热,似乎被误会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另外……隐南不才,奉命在此相陪,在少庄主回来之前不可有半步稍离。”

“…………”

我很快发现“在此相陪”就是寸步不离地看管的意思,他不厌其烦,我不胜其烦。

在左家庄时,也曾有人这样每天陪着我,开始是权宁,后来换成了左回风。

昨夜的谈话没有得出结论,或许左回风是真的怕我一声不响地离开。他其实多虑了,纵使抛开其它不谈,如今我已是他的全盘计划里的一个环节,如果要走,我至少会等他回来当面告辞。

大夫昨晚的诊断是至少再卧床三天方可下地,最好多睡些时候以培元气。我一则没本事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安然睡去,二则也实在睡够了,于是冷冷地丢过去一句:“他的医术好还是我的医术好?”把助眠的药汁一手推开,披衣起床。

褚隐南只有苦笑。

昨夜见到的两封信依然原封不动地摊在桌上,旁边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堆堆宗卷,信手执起其中一份,卷首写着“徐州八仙剑”几个大字,旁门注了一行小字:“已未年十月初七亡于唐门之手。”下面密密麻麻写着与唐门结怨交手的始末,叙述极为详尽。

己未年刚刚过去,十月是蜀中最混乱的时候,徐州八仙剑则是在蜀中之乱中瓦解殆尽的两个较大门派之一。我心里一动,想起另一个门派正是剑南霹雳堂。

有关宗卷就压在八仙剑下面,上面的小字清楚地注着:“已未年十一月二十九亡于唐门之手。”或许由于霹雳堂专营火器炸药,性质特殊,这封宗卷里收录了更多的细节。

唐门与峨嵋青城的矛盾是在九月底激化的,十一月中的一次对峙中,青城派大量使用了重金购自霹雳堂的火器,使得七名唐门弟子粉身碎骨,连唐斐也受了不轻不重的伤。唐斐次日致信霹雳堂堂主袁致善,要求霹雳堂三个月内不再出售火器,袁致善未予理会。十一月二十八日晚唐门奇袭霹雳堂剑南总堂,挟堂众亲属家人为质,共杀死一百二十一人,总堂弟子无一幸免,袁致善身中五枚铁蒺藜毒发而死。堂中火器尽数落入唐门之手。

十二月初二,唐门向青城峨嵋提议停战,十二月初四将霹雳堂火器尽数当众推入长江以证其意之诚,经霹雳堂幸存者清点,数目确凿,确已全数毁去。

全数毁去四字被左回风用朱笔圈了出来,旁边简单地批了“详查”二字。

…………

一只手伸过来取走了宗卷,我抬起头,褚隐南正站在一旁。我看着他徐徐把大纸卷成了细细的卷筒扎好,一时竟无话可说。

直到把字卷放回桌面,他才淡淡说了一句:“这些东西看起来太过劳神,还是休息为好。”

眼神相对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上的情绪,像是无奈,更像是怨恨,将之前一直浅浅挂在眉梢的腼腆冲得无影无踪。

只是一瞬,不过我想那份宗卷挑起了他心底沉淀的一些东西。

许多时候,即使事情已经过去,当初的痛楚却不会跟着过去,心中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回忆也就不容触碰。

我过去不够明白这个道理,直到现在,直到下定决心让唐斐成为过去的现在,才真正懂得那封两个月前伏在天香楼的桌前一笔一划写给唐斐的信,有多残忍。

很残忍。

可我必须写。

不想睡觉,不能乱看桌上的东西,房间里又没几本书,吃过午饭后只好坐在窗前看山水。褚隐南似乎决心弥补方才的尴尬,不但有问必答而且巨细无遗,我很快知道了这一带山有多高,水有多深。

这里是岷山距离峨嵋最近的一条支脉的末端,山明水秀却车马不便。天盟在四川成立分舵时看中了这个地方,于是硬是打通关节,自己出资修了条不算窄的道路,盖了不算华美却舒适宜人的厅堂,迁进来还不满两年。

“这个地方事实上是你看中的,对不对?”否则怎么会如此津津乐道。

问得太过直接,褚隐南的脸顿时一红:“正是。”

“你刚才说转过前面这座小山,山坳里有一片更大的湖?”

“是有湖不错,只是时当冬季,又一直下雨,湖边必定寒气逼人……”

我哪有这么弱不禁风?望望窗外清新剔透的景致,实在想出去透透气:“随便走走,用不了多久的。”

窗下小湖里的水清得好像不存在一般,青绿的水草在池底荡漾。我撑着伞沿着足可供二马并骑的道路朝山坳走去,褚隐南苦着脸跟在后面。

我觉得自己正走在徐徐展开的画卷里,空气中尽是泥土和青草生生不息的芬芳,寂寂空山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堪堪转过山坳时,远处隐隐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两骑,自北而来,峨嵋的方向……是左回风回来了吗?

回头望一眼褚隐南,他只怕也在想同一件事,双目灼灼地盯着路的尽头。我索性停下步子在路边等待。

当两匹并辔而来的健马进入视线时,我怔住了。

不是左回风,而且这两个人我都认识。右边是一身淡淡鹅黄的妙龄女子,身形窈窕秀发如瀑,竟是唐梦,左边的老和尚僧袍芒鞋,白须飘扬……我的全身一下子变得又僵又冷,是缘茶,只有他会这样笑……或者说那是改扮成了缘茶的左益州!

唐梦怎么会和左益州一起?她知道缘茶的真正身份吗?他们也看到了我。唐梦露出了欣喜的神色,策马朝这边奔过来。可我顾不上回应,因为左益州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又看看唐梦,那抹笑容与以往见到的有些不同,有些诡异……

昨夜,左回风谈到自己的父亲时叮嘱我:“如果万一在什么地方看见他了,我又不在,你要尽可能离他远远的。他现在已经气坏了。”

我不认为左回风是危言耸听。只是如果要对付我的话,为什么会带着唐梦?

…………

深不见底的恐惧蓦然从心底升起,直冲到头顶,我突然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想也不想就朝马前直冲过去:“小梦,离他远一点!”

我没能冲到唐梦面前,因为褚隐南从身后猛地拉住我,代替我挡在马前:“当心你自己!”

这一拉力量极稳,身法也很快,可他弄错了,不应当挡在我前面,他应当去保护唐梦!

我用力把他往旁边狠狠一推,直插入两匹马中间,但是迟了,左益州腿不动、身不摇,整个人已跃到唐梦的马上;与此同时,他自己的马长嘶一声,马头一偏,朝我当头踏了下来。这一刹那如同电光石火,我顾不上理会那匹马,想挡在唐梦面前已经来不及,唯有纵身而起直击他的后脑。

我没有打中,有人从背后扑过来,抱住我和身在地上连滚了几圈。

我眼中的世界突然倾斜成了一团纷杂错乱,我看见唐梦回过头,满眼惊惶和不敢置信,平素总是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一掌无声无息印上了她的后心。

唐梦,从马背上落下来,像一片落叶,雨地里晕开了点点殷红,好像鲜艳的花朵。

左益州伸袖往脸上一拂,我隔着若有若无的雨幕看清了他的脸,和左回风有三分相似,岁月刻下的纹路中带着不动声色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