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回风停留的时间不算很久,又谈了一个时辰就离开了。由于唐斐破天荒没有出现,他的来与去都还算顺利。
元月十四的傍晚,按照预定的安排,门中弟子以无色无味的天蚕帛封住了唐家堡四周,只留正门进出。
元月十五上午,我带着门中弟子到祖祠焚香,这是门中代代相传的规矩。这一次,包括唐仪和唐靖在内,共十名弟子随我同往;其中五人清早就上峰了。
我带着另外五个人走出祠堂时,唐斐站在门口,恰恰挡住了去路:“唐仪留下,我和你同去。”
他逆光而立,无从看清表情,但声音笃定异常,显然不容反对;和左回风昨天的口气居然十分相象。
昨晚遍寻不着,此刻却临时冒出来,还真像他的作风。
如果这番话是昨天说的,我绝不会同意,但是现在……有些事情,唐斐是有权知道的。我略一思忖:“你可以来,但是先要答应我两件事。”
唐斐没有接话,示意我说下去。
“第一,你之前只字不提,现在却突然执意要去;把目的说清楚。”
唐斐的声音里顿时多了几分不快:“我的伤已经无碍出手,唐梦毕竟跟我一场,你当真不明白我的目的?”
我点了点头:“第二,平时我尽量不约束你什么,但今天情形不同,你必须听令行事,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唐斐略迟疑了一下,也许因为大战在即无意争执,还是同意了。于是,唐仪不情不愿地被留下来坐镇唐门。
我并不认为唐斐会在乎我是否翻脸,但有话在先多少会顾忌几分。几天来彼此都很冷淡,除了为他治伤治病外,两个人说话不多,昨晚本想好好谈一次,却找不到人。
算了,反正,已经不再盼望能与他和好如初,能守住对唐梦的承诺就谢天谢地了。
峨嵋九仞,曲径通幽。
沿路上武林人士络绎不绝,在蜿蜒的山路上联成一线。时时有轻功高明者嫌走得太慢,提气从前面的人头顶跃过,引起几声叫骂。山路虽挤,却少有人靠近我们一行人。我看到不少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的面孔,丐帮的九袋长老何其名,九宫门的门主廉至维,独行大盗孙阐……大多对我或唐斐略略点首致意,却不过来搭话。
唐昭平素交游广阔,左顾右盼打了几次招呼后,赶到我身边低声道:“不少人眼神闪烁,心中必然有鬼;今日之战,只怕有诈。”
我示意他继续留意,倒也不觉紧张,没有圈套是不可能的,若是半点端倪都看不出来才叫糟糕。
这一次比武的地点定在金顶,与位处万佛顶的峨嵋寺院不过十数里之遥,峨嵋派占了地利之便,索性命专人在沿路设下若干茶亭兼岗哨。
到达山巅时红日已将西斜,山势尽处现出大片的旷地,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尽是人头。峨嵋掌门丘妙风显然早已得到消息,陪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站在山路尽头相迎。
这就是名门正派的无奈之处了,即使马上要厮杀个你死我活,在人前还得彬彬有礼作足表面功夫,谁让比武的本意是为了三派言和。
双方叙礼时,我得知面前神色静穆的老僧是少林的缘持方丈。
少林派是武林泰斗,从以往的惯例来讲,为了令天下信服,白道比武的公证通常会请少林的某位高僧担任。然而,缘持方丈在武林地位尊崇,已经十余年未曾踏出寺门,此番居然不辞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左益州这一次还真是准备充分。
来观战兼看热闹的人加起来总有数千之众,日前见到的数十个木棚里都坐满了各门各派的习武之士;人数多的门派独占一棚,人数少些的则几派合坐一棚;坐不下的或是独自来的人便在棚外或坐或站,把整个场地围得密不透风。好在场中留出的空地极大,足够数十人捉对比试了。
属于唐门的木棚里人最少,只有打前站的三名弟子,另有两名留在来路上把风巡视;加之众人纷纷避让,无论找起来还是走过去都毫不费力。左家所在之处在场地正东,也同样好找,因为坐在里面的人虽然不是最多,却来来去去川流不息。
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左益州。五十许的年纪,五官轮廓与左回风有几分相似,多了三绺长髯和几丝皱纹;神态则完全不同,目中光华内敛,气定神闲,行止间一派儒雅持重;比之于左回风的沉稳冷峻,更令人油然而起亲近信任之意。我盯着他看了许久,始终找不出意想中的狠戾无情,连一丝也没有。
站立一旁和他说话的是个年龄相若的道人,身材矮胖,双眉上挑,再加上一只通红的酒糟鼻,正是青城掌门宗乾。
稍稍移目,左回风在他左首靠后的地方,正侧过身说着什么,神情冷肃一如既往。
看到他的瞬间,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近乎疼痛的温暖,他的眼睛没有朝向这边,可我知道,他看见我了。
该到的人全部到齐了。
又过了一刻,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围拢的人群开始轻微地鼓噪起来。
缘持在纷攘的嘈杂声里缓步行至场地中心,双掌合十,口宣佛号:“众位施主请了,今日峨嵋、唐门、青城三派比武,大家既然到此,想必知道其中缘故。蜀地动荡已久,三位掌门宅心仁厚,愿止息干戈,化敌为友,老衲缘持便是证人。诸位适逢其会,便请一同作个见证。”
他声音苍老,却极是平和清晰,四周立时静了下来。
缘持停了停又道:“依照当初订约时议定之法,便请唐掌门下场先与丘掌门比试;一个时辰后,再由宗掌门赐教,各位施主可有异议?”
这一问不过是例行公事,东南边却有人大声道:“且慢,我有话说。”
左家的地盘里站起一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满脸精悍,对缘持拱了拱手,扬声道:“方丈大师可曾听说我家少主身中风影至毒之事?”
缘持颔首:“略有耳闻。”
那人冷笑道:“在下劭祺,不过是天盟中一只末位小卒。几位大掌门要比划,原也轮不到区区插口。只是听说当年至毒榜上排名前十的毒药统统无药可解,想那风影自也不例外,就算唐掌门毒术高明制了解药出来,怕也只有一颗半颗,不知偷偷收藏在哪里。比武时刀剑无眼,你唐掌门有个三长两短不打紧,倘若解药就此没了着落,算起帐来时不要说唐门,怕是青城峨嵋也脱不了干系!”
唐昭在我耳边低声道:“此人是天盟云南分舵的舵主,艺成于点苍门下,当年左回风闯荡江湖时曾帮他洗雪冤屈,故此最是忠心不过。”
想套出解药的下落吗?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果然,缘持还未及开口,宗乾轻咳一声,接口道:“青城派今日到此是为了却宿怨;可不是来结仇的;唐掌门,解药现在何处便请见示,否则贫道和丘道友与你动手时心有挂碍,只怕有失公允。”
这几句话似恭实倨,大有胜算在握的嘲讽之意,最后的“有失公允”四字自然是说给缘持听的。
唐斐一直坐在我身边,闻言倏然长身而起,也不见他迈步抬腿,人已站在场中,冷笑道:“姓宗的,你两派车轮战我唐门一人不说,你宗老道都五十多岁了,还缩在峨嵋派一介女流后面等着捡现成便宜,还敢提公允二字,羞也不羞。”
他名气之大远过于我,又兼人才出众,甫一开口便引得人人注目。
这一番奚落着实不留情面,加之以内力远远传出,山谷回声传来,一遍遍都是 “羞也不羞”。
我看见宗乾也站了起来,他本来气血就旺,此刻更是满脸发红,酒糟鼻子红得发紫,显见是业已大怒:“唐斐,三派死伤累累皆由你而起,算你便宜找了个替死鬼,本座今日不能亲手收拾你。”他往地上重重唾了一口:“无胆小辈,徒逞口舌之快,还是躲到唐悠身后去罢,这里轮不上你说话!”
唐斐笑容一敛,声音突然变得轻柔异常:“正好,本人看你不顺眼也早非一天两天。既是如此,宗掌门,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便由唐斐代本派掌门与你过上几招,你敢是不敢?”
我吃了一惊,他的内力还未完全恢复,对上宗乾这等高手只怕会吃亏;急忙喝道:“唐斐,你给我回来!”
与此同时,宗乾傲然道:“有何不敢,一言为定!”
邵祺叫道:“且慢,解药现在何处?”
三个声音撞在一起,接着是场外纷纷的议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