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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草木春秋(1 / 2)

关于当时的情况,武林史中的记载十分简略:

霹雳堂余部匿火器于峨嵋金顶,庚申年元月十六破晓发难,延绵三刻方止。见者皆称其来势疾若雷霆,避无可避。

是日金顶涂炭,血漫峨嵋;生还者,百中无一。

后三日峨嵋落雨,流至山脚皆成赤色。

武林之劫数,百年来莫过于此。

同夜,白道十数帮派奉盟主令攻打唐门,适逢唐仪留守,率门众坚守力拒,互有伤亡。至破晓时分,金顶变故陡起,群雄混乱而退,唐家堡之围遂解。

唐门血洗在先,霹雳堂此举旨在复仇;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此中造化,诚可叹也。

数家擅长火器的帮派共同确认,此次炸药埋设确为霹雳堂独门手法。然而霹雳堂余党踪迹不见,查无可查,附近唯一找到的是原霹雳堂弃徒、现任天盟分舵舵主褚隐南的尸身。从各种迹象判断,他是自杀。于是围绕着他的身世、死亡乃至前因后果出现了种种臆测,最终不了了之。

对于时隔二十年再度开始蠢蠢欲动的江湖来说,这场变故无异于晴天霹雳,就像一柄握在无双剑客手中的利刃般,尖锐而突如其来地割裂了一个时代。

适逢其会的大小帮派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创伤或者冲击,大都不得不重新整顿。所有的喧嚣都在片刻间回归寂静,武林开始了暗流汹涌的新一轮排位与制衡。当多年后争执再度浮出水面时,为的已经不是原来的理由。

由于知晓内情的人大多殁于此役,生还者也闭口不提,玄天秘笈自此终于为人们渐渐遗忘。与近在眼前的鲜血与危机相比,那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秘笈显得过于遥远。

不过所有这些,对当时的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我只觉得自己在漆黑而广大的牢笼里踯躅了很久,却找不到门窗,甚至连一丝缝隙也摸不到。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恢复意识时发现,已经身在唐家堡。

唐斐守在床前。

一幕幕回忆在脑海里缓慢地流动,恍如隔世。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平静地告诉他:“滚。”

唐斐脸上难得一见的柔和线条立时凝固了。

我合上眼睛,不再看他,深沉的黑暗很快又包围过来。

朦胧中,左益州最后对左回风说的那句话在脑海里反复地回旋,一遍又一遍:“这是你选的路,既然做得出来就不用再叫我爹,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左回风听了,什么也没有说,我想他知道不可挽回。

我和唐斐也一样。

我求过他,然而唐斐做了自己想要的选择。所以在峨嵋山腾起了燎天烈焰滚滚黑烟的那一刻,我失去了唐斐,正如唐斐失去了我。

我不知道唐斐是否也明白这一点。他似乎很忙,没有一直守着我。可是每次醒来后不久。我总能看到他匆忙地推门而入,直接坐到床边对我低头审视,目光里除了淡淡的关切和希冀之外,有时居然带着某种不易觉察的满足。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对他说“滚”。

这个字还算有效,总能令唐斐的表情瞬间黯下来,变得冷漠自持。

可是他仍然固执地出现在我面前,从不间断,每次还要把脉很久,我没有力气拒绝。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神智始终不很清晰,只是隐约觉得不知从何时起,他眼里的满足褪去了,脸色一次比一次焦灼。

有几次我听见他在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声音很低,不象在问我,倒象是喃喃自语。

我没有好起来。

之前用来压制病势的处方是前人传下来的,能够激发身体潜能,服用后可以保持一段时间内病痛全消。然而这种做法逆天道而行,化本元为气血,无异于饮鸠止渴。待到服药无效之日,即是元气耗竭之时,药石罔医,唯死而已。

我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也快了。

渐渐发觉,随着日夜更迭,能保持清醒的时间是越来越短了。

一时冷一时热,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昏沉中仿佛有尖锐的利器在里面到处搅动撕扯,一刻也不肯平息。

我中过毒,受过伤,可是和现在相比,那些疼痛原来算不了什么。

在恍惚中意识到,死亡离我很近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

偶尔恢复一点知觉,就会听见杂乱的脚步在床边来来去去,会感觉到汤药苦涩的气味。温热的手巾在脸上轻轻擦拭,还有人在耳边不住地叫我。

可是我只想睡下去,不再醒来。

混沌而深远的黑暗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对我说:你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

我知道。所以即使醒了也于事无补,什么用也没有。

我在令人麻木的黑暗中不住下沉,直到最深处。那里寂静虚无,那里有左回风。

没有仇恨,没有恩怨,只有他而已。

他对我微笑,一如金顶上最后一瞥间看到的淡淡笑意。

世上的纷纷扰扰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就会消逝,留下来的是他给我的感情。

只有这份感情是真真实实的,因为他用尽了自己的一切来要我了解、接受。

我没有给过他任何东西,也不曾为他做任何事情,除了一次一次的伤害。我总是认为他不会有事,什么都可以承担。

其实左回风,你说过做过的一切,唐秋都铭记在心,不曾忽略,不曾忘怀。

所以至少告诉我,你在生生死死的哪一端?

无论哪里,我都去找你。

晕晕沉沉中无法计算时间,也记不起见过多少次唐斐焦灼的表情。直到有一天,我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了,一直在体内冲撞的疼痛也缓和下来,变成了微弱的钝痛。

似乎正是黄昏时分,屋里洒满了桔黄色的淡淡光晕。

唐斐伏在床边睡着了,眉头锁得紧紧的,还拉着我的一只手。

他好像瘦了不少,脸色憔悴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全身上下毫无力气,连半根手指也抬不起来。我费力地略略偏过脸,离他远一点。

只是细微得几乎无声的动作,唐斐却猛地抬起头,就像根本没睡着一样。

视线相交间,他目光里满是几近失控的狂喜,拉住我的手竟不住发抖:“悠,你真的醒了?”

我醒过来,对他来讲是这么高兴的事吗?可惜而今我愿意对他说的,只剩下一个字。

“滚。”

唐斐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他看着我,似乎有些愤怒,又有几分不可置信:“悠,你……”

门外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进来一个拎着药箱形容枯槁的陌生老者,面无表情,下颌留着整齐的山羊胡,毫不客气地示意唐斐让开:“能醒来就算捡回一条命,别再添乱,就算唐门也找不出第二枝九转灵芝了罢?”

我不禁微感意外,九转灵芝是药中圣品,相传有起死回生之效,门中视为重宝,连唐越当年病重都没有拿出来,如今居然用在了我身上。还有,唐门素来不请外人看诊,这一位来头必定不小。

不过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寂静的房间里,一时间只听到唐斐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在床头坐了片刻,终于慢慢松手起身,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