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哲远回来的那天，风平浪静，就好像他撂挑子的事儿没发生过，大家都不提那茬儿。闹起来是在他看了新改出来的剧本之后，立刻就急了，非说许清如把他的角色写成了一个渣男，急脾气怪脸地要找许清如。
我当时听到动静就想去安抚他，我俩在过道里打了照面。好么，他那气势汹汹的，我都张嘴说了先别着急的前半句上去要拦他，他直接是伸手挥开我走掉了。我刹不住脚底下，差点摔倒，把我给气得够呛。
我赶到会议室的时候，俩编剧，陈主任，严导演，林老师，李唯源，唐婉莹，何玫，顾展风，小卢和他们俩各自的团队都在，我简直不知道这个人员的组合是要干嘛。不是说阵仗有多大，我们后来有过好几次更大阵仗的撕，但这个组合就很奇怪。你就说，跟这一个人争执剧本的事儿，用得着其他演员也都在么。小卢当时就悄声跟我说，都是高哲远给叫来的。我一听就更烦了，觉得这人怎么那么喜欢搞一出一出的戏。
许清如坐在那儿听着高哲远发脾气。我当时一看许清如那表情和姿势，我倒挺佩服高哲远的。许清如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幽幽看着他，那眼神让我觉得特慎得慌。这高哲远倒还能情绪特高昂地冲许清如说那些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什么你就是存心的，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觉得我混蛋，你先看看你们这帮人都干的是什么事儿这种话。我当时从他话里听出委屈来了，但那个情况下，我真的没法同情他。
高哲远说得嗓子都哑了，他才停下来。他经纪人赶紧特心疼地给他递水，看得我一阵叹气。电视剧里总把开撕演得怎么怎么激烈，那是有戏剧冲突的硬性需求，他们对骂时说的那些话还被编剧写得比较有逻辑。现实中，其实大多都是这种极度失去理智的人说一大通完全没有逻辑的话，然后我们多半都没撕起来，因为看一个人闹腾完就已经很心累了。当时就是，全桌人都没有说话的。
陈主任老油条啊，沉了一会儿就跟高哲远道歉了，也让许清如道歉。但陈主任立马又说他的大经纪人赵姐明天来剧组，到时再谈。这话就说得算狠不狠，但也够震住他了。因为高哲远来演这个戏，本质上是他经纪公司和出品方之间的交易，他也不过是被压在台面上了。合约里是说他有权不拍他不认可的剧本，但他有义务配合拍摄。擅自离组是他有错在先，造成了多少损失那都看我们怎么说。退一万步说，他也绝对不可能不往下拍，说到底他不会跟片酬过不去。而且他一个靠着名声吃饭的，我们但凡把这事儿爆出去，他也不会好过。说到这里，的确艺人从某些层面上讲还是处于弱势的，因为永远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我们在这行里混不下去顶多是被因为被同行讨伐了，他们的那种混不下去可是会到被全民讨伐的程度。
当时主任的话一说完，严导演就先站起来了，说了两句让大家今天好好休息准备剧本的车轱辘话，意思就是要把人都散了。大伙儿都有眼力见儿，三三两两就起来要走了。
许清如要走的时候，又被高哲远叫住了，问着她说，编剧老师有什么可拽的？可说白了就是个写三流电视剧的驻组编剧。当时屋子里已经差不多空了，只有导演，林老师，我，小卢和李唯源这几个比较熟的人想留下来聊一会儿，没想到会有这茬儿。
“我先回答你前面的问题吧。你不是混蛋，你只是在演一个混蛋而已，因为你觉得这样叫酷，能让女孩儿们为你尖叫，觉得你很有个性很有追求。实际上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也承担不起后果。我没什么可拽的，我说白了就是个驻组编剧，但我告诉你，我的人生就算是三流电视剧，剧本也是我自己亲手写的。而你不过是一直在演一个明星罢了，不管我写的剧本是什么，你不都还是在演一个耍帅的明星么。”
这段话，是我心里排名能进前五的许老师金句。我后来还特地写在了本子上，总琢磨怎么加进我自己的小说里。李唯源也跟我说过，听完许清如这么讲，他就明白她当初在气他什么了。别怪许清如说话狠，她只是说出了我们都看得到但不明白其中本质的事实而已。看着高哲远那个瞬间双眼怔忪的样子，我是有一瞬不忍的。但我只是把许清如拉住，跟他说了不痛不痒的几句场面话打圆场，就走了。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严导演和林老师夸许清如嘴皮子厉害，许清如兴致不高，撇了撇嘴没说什么。她跟我在一块儿时才说，其实她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当时还是太冲动了。大概也是对高哲远有气吧，但想想的话反正也不是光他这么混蛋着，他怎么折腾剧组或者剧组怎么折腾他其实都跟她没关系，她认头干活儿最后能顺利拿到酬劳才是正经的。她这人就是冷不丁被推动了一把，又会自己往回缩，因为本质上她的思维是特别现实的那种。我就问她，是不是怕被开了。她说那倒不至于，被开了就赶紧去早下一个活儿，反正话都说出去了。你看，这种事儿上她就也很理智，不会磨叽在无用的情绪上，想的都是下一步。
转天赵姐是直接来了片场，陈主任点头哈腰的，让我给找间安静的屋子，不许别人打扰。我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赵姐，见了她之后，我就觉得高哲远的作派应该都是随了她，她真的很慈禧。她梳着个特高的丸子头，黑超加面一身黑。你们见过那种走路全程都仰着下巴的女的么，她就那样。她为啥还能大摇大摆地没撞着啥呢，因为高哲远的执行经纪在旁边扶着她。她聊完之后出来还干了一件很牛的事儿。我们当天借的景是人家政府的楼，大堂的地板都是大理石的那种。她就站在大堂里，让执行经纪从矿泉水瓶里倒出水来给她洗手，那水就哗哗地洒在了地上，我都看愣了，实在是不明白怎么还能有人干出这种事儿来。常姐后来因为这事儿跟我发脾气，问我怎么不拦着，说人家大楼管理人员特别不高兴还要罚钱来着。讲道理，面对她这号人物，我就算拦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又得被她说一通。所以我在前面就说了，在这行里我都已经习惯面对匪夷所思的人了，但凡有个好相处的正常人我都有点不知所措。
陈主任跟她聊了啥，我没听见，我也没问。反正高哲远后来就老实多了，他那专属编剧没过几天就走了。现在回想起来，赵姐那次来可真是来平事儿的，是很重要的一次会晤。许清如对这事儿就调侃说，你看，现实情况就是这样，一下子就过去了，可搁剧本里这种事件她得照着两集的量写。
和赵姐同一天来的还有一直说要来一直都没来的B组导演李导。这个李导很年轻，也就三十出头，我查都查不出来他之前拍过些什么。他说他是从新西兰学电影制作回来的，我一听就愣住了，因为真的很少见说去国外学电影跑新西兰去学的，去莫斯科和布拉格都已经很小众了，要说出国学电影那大家普遍接受的还是从美国学成回来的。但讲真，在国内混这个圈子，那还是得北影和中戏的“帮派势力”，有时候上戏都不一定会被带上。我有很多朋友好不容易从美国读个硕士回来，也还是跑北电上个培训班积累人脉资源去。所以他这一说从新西兰回来的，我还真觉得挺新鲜。
这个李导一来就跟严导之间很明显关系紧张，虽然两个人都是说话轻声慢语的人，面儿上都很客气。李导其实算是陈主任带进组的，主任很喜欢他的样子。而陈主任一直不待见严导，打开拍第一天就一直骂严导演拍得慢。严导是慢，但陈主任那论调在我看来也很流氓了。他就一副他很懂的样子去吼严导说，“你看你拍的都是啥，拍那么多角度能不慢么？一拍两切你不懂啊？ 不就一中景再来一正反打就完了么？”
我当时听着这话，我就想说，那您拍新闻联播去不得了么？他说的就是一拍采访的要诀，还觉得自己多明白似的。真想让他摸着自己良心问问，按他说的拍出来给观众去看，他好意思的么？林老师是正根儿北电摄影系毕业的，很厉害的一个老一辈摄影师的大弟子。用他的话说，现在拍的这东西，他也就尽力让画面有点儿美感，谈艺术创作那是差老远了。严导演一个拍电影出身的人，安排机位和场面调度什么的都还是想按着电影的路数来，结果一天到晚被活催不说，还被骂不懂怎么拍。
李导没进组两天，就把本来严导要拍的戏份分给他去拍了，小北跟我说是主任让他那么排的。而且主任当着我面儿都不避讳，就说要是这李导拍得可以，那之后就一直让接着拍了。我当时问了一句说什么叫接着拍，主任就笑了，说就是一直继续呗。我当时心里一沉，不忍心直说我猜的是怎么回事儿。其实之前常姐已经跟我念叨过，说严导在上一个剧组就是拍着拍着被制片人给开了。我跟常姐再一聊这个事，她就说，要是这次再被开，严导也到这个岁数了，以后还能不能再接到活儿可真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