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的冬天很冷,和江南不相上下的那种湿凉入骨的冷,尤其是今年。房间里有炭炉,可是每次午夜梦回醒来,我最先感觉到的都是刺骨的寒意:冰凉的手,冰凉的脚,堵在心头的纷乱窒闷,还有无论如何追忆也想不起来的梦境。
然而这一夜有所不同。
首先是很暖和,从头暖到脚,即使在昏睡中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再有,令我在漆黑的夜里扑腾挣扎着醒过来的噩梦非常清晰:那是缘茶离我越来越近的面孔,慈眉善目地微笑着,而后突然变成了左回风的脸;最后,当我想坐起身定定神时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紧接着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在问:“你作恶梦了么?”
在左家庄时也有过与此刻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声音,当然也会引起同样的反应。我本能地深吸一口气,一点点放松全身:“没事。”先用力从他的左手中拔出右手,再两手合力自腰上挪开他的右手,这才可以行动自由,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
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唐门,不是左家庄,而大模大样睡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并非主人,而是个不速之客,还开了一个可恨的玩笑。今晚没有月亮,点点星光在窗外微弱地闪着,依稀可以辨出身边被子的轮廓,枕上那张好看的脸……确实是左回风,不是梦。
只有苦笑,他一来,我做的恶梦都和之前不同了。
重重疑窦跟着冒出,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唐门此时外弛内张,外人想要无声无息地潜入谈何容易,他应该是孤身进来的才对,缘茶那间禅房每天都有人进出打扫,比我这里更加藏不住人。
想到这里,心里微微一凛,左回风是个思虑周密的人,他不会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贸然前来的,既然来了就必定有所安排。已经这么乱了,如今岂不是是乱上加乱。唐门如今外面危机四伏,内里暗流汹涌,禁不起折腾的。几个时辰前唐斐的话一点一滴流回脑海里,那么刻骨的不平,几乎是怨毒了……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腰上忽然一紧,被圈住了,跟着被人一拖,硬是又滑回被子深处:“别胡思乱想了,先睡吧,都累成什么样子了。”
暖暖的被子,熟悉的怀抱,左家庄的日子像又回来了……有点眷恋,一时间舍不得挣开。倦意不住上涌,想睡,可是就这样糊里糊涂睡过去好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试探地问。千万别对我说你是来喝茶的,鬼才信。
他的左手伸过来,准确地包住我的右手,跟着就是一个慵懒的呵欠:“当然是来喝茶看戏的,无聊了这么久,总算有点事做了。”腰上的手臂动了动,身体朝我挪得更近些:“先睡觉,有话明天再说,我可是长途跋涉过来的,累死了……”
温热而沉稳的气息拂在颈上,令我的牙齿根习惯性地有点发痒,可是,现在把他扔出房间好像已经太晚了,还是睡吧。
好暖和……
左回风,你想看戏就看好了,这里正是好戏连台呢。只是可不可以请你除了喝茶看戏以外什么都别做?我实在应付不动你。
“秋,这些天你想不想我?”熟悉的声音,沉稳淡定中掺了些许热切,很好听。
“…………”
“想不想我?”
“…………”好像是左回风的声音,确实有一点想他,可是我还要睡,就不能别吵吗?
“想吗?”音调变得低低的,象在诱哄,更吵了……
对此刻的我来说,无梦的沉眠有多甜蜜奢侈,不断用这种即使在半睡半醒中我也绝不会回答的肉麻问题扰人清梦的苍蝇就有多不可原谅。迷迷糊糊就是一掌直抡过去,虽然胳膊睡得有些绵软,力道还是很足的。
“啪。”干净利落,清脆悦耳,手下的触感还不错。
……
“……我记得你原来没这种毛病,这就是你唐门的待客之道吗,唐掌门?拿来招待千里迢迢不辞劳苦来看你的……”左大庄主右脸一个线条清晰的掌印,微眯着眼睛,左脸有点发青。
“…………”你不是来喝茶看戏的么。
夹缠不清,好半天才安静下来。晨曦的清光笼着屋子,相隔一尺就是左回风俊美的脸庞,微寒的眼神,我有些恍惚;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还是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等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忽地想起一件事,我急急坐起来着衣:“你在这里不要乱动,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如果你是想去替唐仪唐殷他们送行的话,他们昨晚就动身了。”
手上的动作立时僵住了,我转身对着他:“这件事和你有关?”
回答我的又是一个长长的呵欠,他拉着我躺回床上:“和我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都是少林派的缘茶大师好心好意替你送走的。”伸手指了指床头的僧袍面具。
那岂非还是你,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左回风,缘茶一直就是你吗?”不太可能,他瞒不了我这么久。
果然他叹了口气:“不是,我昨天早上才到的,我倒是很想把那个老和尚也一起顺便送走,可他硬是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
以他的本事也会送不走?我瞥了他一眼,有点不信,他多半是想留个自己人在身边。
唐门现在等于说住了两个缘茶,但愿不会出什么乱子才好,如果他们同时出现……一定会再次变成我的恶梦。真想在这种事发生前把他赶走,问题是他一定不会乖乖让我赶。
心底有一点点近于欢喜的感觉,但是更多的是忧虑。
“你为什么突然来了?” 扯了半天不相干的事情,终于进入正题,由于某人的坚持,地点依然在床上。
左回风的唇边现出一丝淡淡讥讽,看样子我这一问正中他的下怀:“我自然是来恭喜你荣任唐门第二十七代掌门的。想你唐悠不过几个月前还在江南颠沛流离,如今竟已是一门之主,风光无限,真正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顿了一顿,讥讽之意加重了:“左某亦当祝你一十二天后大获全胜,威震峨嵋才是。”
他居然也会叫我唐悠。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时,刺耳非常;刚才的轻松气氛像是假的,他还是随时会变脸,随时会改颜相向,一点也没变。
昨天晚上,唐斐也是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的。我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突然间失去了继续说话的心情:“多谢少庄主吉言,你已经恭喜过了,这就请回吧。”
左回风在枕上摇了摇头,没有马上答话,眼神却慢慢放柔了:“秋,你就算衣冠整齐地在客厅端茶送客,凭这几句话也打发不了我的,何况是在这里。别这么急着赶人,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他朝这边挪了挪,又在被中伸手搂住了我,“怎么瘦了这么多,我煞费苦心才把你养胖那么一点,这下子全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