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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方死方生(1 / 2)

按理说,元月四日是我接任掌门后的第一天,正是端架子兼摆威风的好时机,然而由于某人的到来,我几乎没做几件正事,一直在整人与被整间来来去去。直到晚上躺在床上才幡然醒悟,跟着大为懊恼。

罪魁祸首的脸上写着“得逞”二字,笑吟吟道:“你我也该好好歇一天。”语毕倒头就睡,对我一个又一个白眼全无反应,右手仍然不忘搂住我的腰。看样子,他还远远没有吃够辣椒和芥末。我盯着他装睡的俊脸,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这里是明明是唐门的地盘,不是左家庄,为什么他可以乘火打劫在先,心安理得在后,放松到这个程度?对我就这么放心?想起早些时候被迫达成的堪比城下之盟的“交易”,又是一阵牙根痒痒。

算了,还是睡吧。昨晚没有把他赶到地上去睡,今晚只好接着同寝,左家庄的夜晚顺理成章地延续到了唐门。

如果每一天都象今天这样风平浪静该有多好,不用猜忌,不用勾心斗角。

朦朦胧胧刚要睡着,背后装睡的人突然说话了:“秋,等这里的事情了结了,我们到大理去一趟吧。我爹已经在那里住了好些年,我也曾经去过,风景很美,你会喜欢的。”

左回风的父亲,左益州?我微微一凛,睡意立时全消。只要能够,我从来不去想这个人,就像不去想雁云宫一样。左益州五年前宣布退隐江湖后就消声匿迹了,原来竟一直住在大理,住在那个他藉以发迹的地方。

这是左回风第一次主动对我提起他的父亲,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想和我一起去大理吗?

轻轻翻过身,左回风的眼睛是睁开的,他正望着我。我看不清眼神中的含义,只知道他在等我说话。

“让我想想。”我必须想想,这不是一件可以当场回答的事情。

他对唐门的事、我的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却对他的来意、安排都懵懵懂懂,这样下去不太妥当,不,是太不妥当。

若是有一天他突然翻脸,就象那一次,我该怎么办……

唐门三年来新增的外来弟子连家眷在内总有近五百人,几乎占了整个唐家堡四成的人数,其中近四百人来自云南。左益州隐居大理长达五年,左舞柳七年前嫁到蜀中,而今,左回风又到了唐门。左家与唐门这些明暗不定的巧合,真的仅仅是巧合吗?

我讨厌这样疑心重重步步为营的自己,只知道站在唐门的立场上想问题;可是这里除了我,还有唐斐和唐梦,以及几百名嫡系弟子,倘若真有万一,我根本输不起。

左回风,我是真的想把你当自己人看,你这次是来看我的对吗?只是来看看我,看看戏,应该是这样吧?因为,睡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很安心……

次日清晨起床匆匆梳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找唐斐。本不该再过问唐门的事了,可是左回风昨晚的话令我有点不放心。

左回风喝了几口水以安慰自己方才再一次被辣得起泡的舌头,披上僧袍戴上好不容易修补好的面具,溜到缘茶那里喝茶去了。想到两个缘茶面对面坐着喝茶的情景,足以令人不寒而栗,我暗暗决定这几天要少和缘茶打交道。

唐斐如今被“软禁”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负责“看守”的人是唐靖和唐葳,都是他亲自指定的。我硬着头皮走到房门前,挥手令他们退下,不意外地看到这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略带揶揄意味的眼神,转身离去。看样子,至少是对嫡系弟子,唐斐已经说明了内情或者编出了理由,他们之前被我们着实装神弄鬼地唬了一通,这种反应很正常。

咬咬牙,推门而入。

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再走进这个房间,然而,希望与现实总是背道而驰的。

如料想一般,我看到了唐斐云淡风轻的,面具般的微笑:“悠,有事吗?”

他坐在床头,显然也刚起身不久,床上的被褥还没有叠起来,身边随意地摊了本书。见他没有请我坐下的意思,我只好自己拖了把椅子:“你这两天过得还好吗?”

“寒暄什么的,就不必了,用不着假惺惺的,”他微微冷笑了一下:“说吧,没有事的话,你是不会来找我的。”

“有件事情想问你。”人都是会麻木的,同样的口气听多了,也就没有反应了。他的声音轻飘飘滑过我的脑海,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我面不改色地进入正题,“我不在这三年,你是根据什么条件招收那些外来的弟子的?他们的身世都还可靠吗?”

我的问题似乎出乎他的意料,唐斐凝目打量了一眼我的神情,没有马上回答:“你问这个作什么?有麻烦了?”

左回风潜入唐门的事,我暂时不打算告诉他:“唐门如今分成两派,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我想趁这几天把一部分外来弟子调到大理去,你看如何?”

“悠,”他往床头斜斜一靠,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当真以为自己已是本门的掌门人,可以说一不二了不成?连我的意见也不问问就决定,不觉得有点过了么?”

必须忍耐,不知不觉又开始咬嘴唇了,我沉默着也靠回椅背上,上次谈话时那种深不见底的酸楚一丝一丝又漫了上来,是我自己贱,送上门来看他的脸色。

“唐斐,我前些天已经打听过了,那些你招来入门的弟子,绝大多数来自云南,特别是大理,你当初是特意从那里物色人选的对吗?”

唐斐没有答话,也没有看我。

“趁着现在借我的名义把他们陆续派到大理分处,他们纵有不平也不会怨到你身上,以后自然会慢慢形成本门的支脉,而且也可以消弭门中的分裂态势……”

“够了。”唐斐抬起眼睛,用食指敲着床头的小桌,“你考虑得确实周到,不过,这些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懂吗?这是我的事!” 似乎有极短的一瞬间,他的眼神柔和下来了,可是还来不及看清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又是那种冷漠得看不出喜怒哀乐的神情。

“你想知道我招弟子入门的条件?除了资质以外,我最重视的就是这些人的身世,是不是云南人,是不是大理人,与当年的雁云宫有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只要有一点点,我就会收入门中;那个时候我恨唐门里的每一个人,连小梦也不例外。”

他的语气很沉静,然而每个字都清晰得象刀子在木头上刻划而出的痕迹。我有些眩晕,他的想法其实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几天前检视伤亡的名单时,上面一长串名字大都熟悉而扎眼,多是当年一起长大的嫡系弟子……在报复武林的同时,唐斐无疑想让外系的新弟子渐渐控制唐门。

出乎意料的是他提起了雁云宫,这三个字是一片早该远去却至今不散的阴影,他和我的罪孽,都与它脱不了关系。

“这些新入门的弟子,对唐门忠心吗?”勉强出声。

唐斐浅浅笑了:“他们不是对唐门忠心,而是对我忠心,我本来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初三那天才发现未必如此,悠,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你才是。”他摇了摇头,突然有些意兴阑珊,把床头的书拿起来,“你想调几个人到大理也行,随你。”

我想起那天唐斐倒在地上,唐殷当众怂恿我杀他的情形,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想来,当时嫡系弟子的神色间似乎还多出几分反对乃至不忍。

起身离去,刚走到门口又被叫住:“悠,”他踌躇了一下,还是挥了挥手,“没什么,你走吧。”

堪堪走到门外,身后有低低诵读的声音传出:“……且今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不知久后鹿死谁手……”

……不知久后鹿死谁手……

唐斐现在依然什么都想拿到手吗?那么,即使这一次不会,唐门日后终有一天还是会和左家对上的……

我到议事小厅坐下,从唐门的花名册中圈出三个外来弟子的名字:唐寻,唐撰,还有唐淮。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位次排在唐殷唐群之后的就是这三个人了。

命人把他们叫来,微笑着递上一块令牌:“你们即刻启程,前往本门大理分处,协同唐殷行事,顺便叫唐昭回来。”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伸手接。唐寻踏前一步:“本门现今正值用人之际,不知掌门此刻何以反而要将我等调离,莫非是我三人资质驽钝,不配留在此地?”

我敛去笑容,环视三人,正色道:“此言差矣,三位皆是本门良才,唐悠仰仗尚且不及,绝无慢待之意。本门如今确是内忧外患两相催逼,在下才浅学疏,历练又少,行事难免会有纰漏,危及本门存亡。大理气候宜人,富庶不下于蜀中,各位都是本地人,还望去了那边同心协力好好打点,若是将来当真有个万一,我唐门弟子便可有个退身之地。” 说着一揖到地,觉得自己很有点作戏的味道:“若有不测,留存我唐门一脉之事就重托各位了。”

遣走唐殷时,我用的并不是这个理由,但是哪有新接位的掌门在就位仪式刚一结束就说这种泄气话的,所以马马虎虎倒也可以说通。除去试探的意思,我说的其实是真话。倘若来自大理的这一系外姓弟子并无二心的话,尽可以从此以大理为中心自成唐门分支,与蜀中遥相呼应;若是唐斐将来想要逐鹿武林,大理会是他的一条绝佳退路;至于时间久了这一支不免脱离控制,已经不是我所能管的了。

然而,这一番心思一番做作终究还是白费了。

我远远跟着这三个人,看着他们交谈几句,各自回房收拾行装,好在住得很近,方便观察;晌午时分,聚在一起吃了午饭,又各自回房,似是要小憩一下再出发。半个时辰后,唐寻独自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曲曲弯弯转了几转,终于绕到了缘茶住的小屋,敲门进去了,我注意到他敲门的方式很特别,重敲四下,停一下,再轻敲一下。

左回风对我说过,他一整天都会待在这里。

回到房间里时,左回风还没有回来,坐下来等他。

猜测是一回事,真的证实了又是一回事了。